探春,作为贾府的三小姐,前面有贵为皇妃的大姐和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二哥哥,左右有才貌双全的宝黛,探春不过是个配角,太平时期看不出她的好,甚至有她不多无她不少,探春和迎春惜春一样,身为贾府的正牌主子,却是被冷落被压抑的对象,但是探春却是花丛中最为刺眼的一朵,她没有黛玉超凡脱俗的美,也没有宝钗的心机,甚至不具备湘云的爽利,但是她却是最冷静睿智的一个,而且眼光犀利,她有才识,虽然吟诗作赋不是她的长项,但是她却具备了那个时代的女子所不具备的管理才能。
红楼中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凡是不是贾府的人都自觉和不自觉地象进入贾府,而真正是贾府中的人却拼命地想走出去。贾府中上下人等对亲戚家的女孩比对自家的女儿还要关注,原因很简单,自家女儿“迟早是要出阁的”,而外面的女孩却有机会成为贾府的少奶奶,自然要善待,因此贾府的小姐反倒成了二线甚至三线人物。自黛玉入府三位小姐亮了一次相后一直到十七回元妃省亲才被提到,且只是应景,一笔代过,甚至连台词都没有一句,足见其不受重视到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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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自然不说了,她只是贾府身份的象征,一个招牌而已;迎春是早就灰了心,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惜春小,又没父母,只有个不问冷暖的兄嫂,等于没有亲人,自然也没有能力,只好出家;惟有探春不甘沉沦,因此说:“我但凡是男儿身,早就出去做一番事业了。”可见立志已早。就是留在家中的三个女孩名字也很别致,一个“迎”,逆来顺受,被动无奈;一个“惜”,可悲可叹;惟有三丫头用了个颇为主动的“探” 字 ,这么多女子中也只有她是有这个胆识的,她虽然是贾府中人,却置身事外,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冷冷地注视着大观园中的勾心斗角。
尽管对贾府的三位小姐着墨不多,但是作者对探春的描写简洁而干脆:“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见之忘俗”,几个字就勾勒出一个精明能干的女子,而且顾盼神飞,秀美中掩饰不住的英气,比之湘云一味的憨态,探春更能杀伐决断一点,这是探春给人的第一印象。
说到探春和亲生母亲的关系,表面看探春很是不近人情,有点忘本,只想攀高枝,但是客观得说,在这样一个是非之地一个无依无傍的弱女子又能如何?这点上实在探春的处境还不如迎春,迎春虽然表面上被人遗忘,但是没了母亲,名正言顺的孤苦,多少都博人同情,探春却有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同胞兄弟,偏偏这两人都是上不得台盘,反过来处处拆她台,而且在贾府中几乎是人见人憎的角色,有还不如没有,探春也不是故意要去忘本,而是环境逼迫。探春对赵姨娘的态度其实是非常的无奈,名义上有母亲,但是这个母亲也不见得对女儿有什么爱意,相反的却是“倒先来作践”,探春倒有心回护,可惜兄弟母亲都是扶不起的阿斗,探春无奈之下只好劝母亲“回去煞煞性子”,本来是争无争,何必事事出头?偏偏这两个人都是只喜欢争闲气的,招事生非,探春也只好“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
没了父母兄弟的依靠,“才自精明志更高”的探春只好自己保护自己,她的自我保护跟不问是非和不恋红尘的姐妹比,更多了积极与主动的成分,在老祖宗错怪王夫人的时候,精明的她及时出来解围,初露头角就立刻博得权威人士的认可,也给她日后协理大观园带了契机。就在众多儿女沉醉在“风月情浓”之中时,探春却早早看透了繁华背后的衰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句话在开篇冷子兴介绍贾府时就提到,并且明确指出贾府现在是“一代不如一代”,已经是走下坡路了,大观园中只有探春说过相同的话,可见也只有探春看到了衰败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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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在暗自担忧的同时思考着自己以及整个代表封建王朝的家庭的前途。“年里去赖大家,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园子比咱们家的如何?”可见这件事探春是谋划已久,在别人只顾伤春悲秋的时候,这位女子却是在关注经济之道。跟同样担忧未来而一味搜拣财物的凤姐比,探春却是在思考变革之道,大观园成了她小试牛刀的实验田。
凤姐小产不能理事给探春制造了不可多得的机会,管理大观园成了她在出嫁之前最辉煌的一笔,一个养在深闺人不识的弱女子,居然在大观园中雷厉风行地展开了一场变革,“窃尧舜之词,背孔孟之道”,连最不肯服输的二奶奶也不得不说:“ 她虽说是个姑娘家,心里却事事明白,不过是言语谨慎;她又比我知书识字,更厉害一层了。”凤姐的才能多少都有与生俱来的天分,赌的是心劲;而探春的才能却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赌的是智慧。探春用人也是唯贤举之,不论亲疏贵贱,推荐莺儿的娘管花草,反倒是宝姐姐惟恐落下话柄,转了个弯子,推荐了莺儿的干妈,既得了实惠又得了名声。
探春掌管大观园之初,倒是各得其所,井井有条,表面是上上下下都口服心服,但是仔细阅读文章就会发现,真正高兴而且拥护的其实只是贾府中最下层的仆人。大观园的上层主子们虽然表面上没有异议,但是没多久二层主子甚至三层主子们就开始闹的沸沸扬扬了。
第一起事故从怡红院开始,芳官与干娘为洗头吵了起来,他干娘的理由是:“一日叫娘,终身是母。她排场我,我就打得。”这道理在小户人家是行的通的,但是在大观园却犯了忌,麝月出面:“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一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越老越没了规矩……”芳官的干娘原是最低等的杂役,怡红院原是她到不得的去处,很多做粗活的奴仆原本是进不了这清净之地的,就因为探春的改革让他们可以在院子中自由出入,甚至还掌握了一定的权力,甚至敢在宝玉面前教训女儿,自然也就越了袭人一干人的权,也难怪袭人等要出面了。
接下来春燕一句话才道出了问题的实质:“这一到地上的东西是我姑娘管着,一得了这地方,比得了永远基业还厉害……一根草也不许人动……”。有了责任分工,又和自己的切身利益挂了钩,这些生活在底层的婆子们自然是看到了希望,兢兢业业打点自己的基业,却使得本来可以为所欲为的“姑娘们”没了施展的地方,花儿草儿都不能乱动,连最为安分守己的宝姐姐的丫头都赌气说:“别人乱动乱掐使不得,独我使得。”贴身的丫头完全可以作为主子的代言人,这话出自莺儿的口,可见探春的制度实在是侵害了某些人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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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儿因为折了柳树与春燕的姑妈有了纷争,这矛盾就闹大了,“连亲戚家都得罪了”,更不要说自己家里的人了。接下来赵姨娘因为蔷薇硝的事被纵恿着出面打了芳官,大闹一场,矛盾这才白热化,直指探春了。文中有句特含糊的话:“外面跟着赵姨娘来的一干人听见如此,心里也各各称愿,都念佛说:‘也有今日。’”这句话来得突兀,究竟赵姨娘打芳官能称了谁的愿?肯定不是怨恨芳官一干的下层人,因为接下来文中就特别交代了一句:“又有那一干怀怨的老婆子见打了芳官,也都称愿。”那么前一句是指的哪些人?自然就是背地里怨恨探春的人了,没有比亲生母亲丢丑更能让探春塌台了,当然就称了愿,也就难怪探春有苦说不出,只得埋怨母亲:“你倒先来作践了。”
探春至此已是腹背受敌,推行的改革制度也就举步唯坚,而且接下来的事态开始失控,“没有的都闹了出来”,丢东西渐渐丢到了王夫人房里,更可怕的是,清净的大观园竟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聚众赌博,私约偷情,两件大事都出在迎春房中,这里的贾府“懦”小姐扮演了什么角色实在让人暗自心惊。到了这一步也不得不说探春的改革和管理最终是失败的,局面的失控让探春心灰意冷,也就管得懒心懒肠,连称病不起远离是非的黛玉也看出端卯,笑说:“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探春并没有接话,可见已经无可奈何,只好随波逐流了。
大观园的现状在统治阶级看来是在探春手里变得无法无天了,到了这一步,王夫人出面,终究还是凤姐出山,关了门来整顿,夜搜大观院实际上是正式收了探春的权。探春也无能为力,搜秋爽斋的时候,探春的话很有深意:“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不止是探春,哪房的丫头没有主子撑腰又怎敢折腾?探春自己心知肚明,因为才有下文:“可知这样的大族人家……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这句话其实是整本红楼的中心,这个中心点由探春说出来,足见探春才是中间最清醒的一个人,但是她一个人清醒也是无能为力,只有“退步抽身早”,以后探春再无出彩的机会。
宝玉的“姽嫿词”并不是空穴来风,乃是作者对探春的一个总结:“不期忠义明闺阁,愤起恒王得意人。”“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被探春闹得沸反盈天的大观院最后由宝玉的生日起,到凤姐收权又回到原来歌舞升平的局面,这种粉饰太平的局面是最高阶层愿意看到的。探春在沉寂之后只能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了,我说倒不如小人家人少,虽然寒素些,倒也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人家人多,外头看不知我们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厉害。已经灰心到极至,萌生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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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春出嫁,探春没有任何表态,但是她心里是很清楚的,下一个就是她了。探春的远嫁作者是作为悲剧来写的,其实却是继改革大观园之后探春做出的最为积极的决定,既然大观园已经伤透了她,并且势必会埋葬她,那么利用婚姻为自己选一条海阔天空的路又未尝不可,如果不出去,最后也不过是落到迎春和湘云那样的地步,以探春的脾气只怕会更糟,但是嫁作番国王妃,却为她提供了一个新的机会。
“一帆风雨路三千”,既然是乘船,断然不会是嫁到西域,而是漂洋过海,大胆点猜想,近点想可能去了日本,远点那就是直接去已经是资本主义社会的西方。清朝赛金花一个烟花女子到了法国,俨然成了大使夫人,被捧为公主,更何况堂堂一侯门千金,而且是名正言顺地做了王妃,以探春的才识到了外面应该可以如鱼得水,自己“做一番事业”,就算出去后不如意,也比留在大观园中等着看得见的结局好过十倍。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散”,可见大观园已无所留恋,探春去的毅然决然;“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前途莫测,探春已有思想准备;“奴去也,莫牵连”,她是绝不会再回头了。这一走,探春就走出了襻笼第一关,以后的生活就全靠她自己了, 以她的勇气和决断,完全可以博出一个奇迹,活成一个传奇。《红楼梦》中探春所占的比重并不大,但是作者却是真正敬仰她的。宝玉生日,怡红园夜饮,各女子抽签,不外是“风露清愁”“武陵别景”,脱不了男性社会的附属物,惟有探春,作者安排的却是“瑶池仙品”,可见曹雪芹也深知探春必不会久做池中物,她是金陵十二钗中的另类,也是全书中最积极和最自觉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