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好些个女人说过,《红楼梦》写了那么多男人,最值得的嫁的只有一个——贾政。说出这话说者听者都笑。记得中学时学《红楼梦》片段,讲到人物分析,说贾政和贾老太太是封建家长的代表,今天封建家长居然成了这些个女人最想嫁的人。不过,以安身立命来看贾府男人,贾政的确是最靠谱的那一个,没有之一。
贾府男人众多,真正在外干事业的也就贾政一个。有的一心求仙,有的在家闲待,有的东游西逛,有的只想再娶几个小妾,还有的只想从凤姐处找点儿事,从家族财产中分点儿汤水,哪一个是真正想去到外面,独立做些事呢……连薛蟠都时常外出跑跑生意,贾家一干男人几乎啥事不做,只靠着祖上基业浑吃浑玩,这家业能不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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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稍好点儿的男人,贾琏算一个。家中大事主要是他与凤姐掌控,凤姐主内他跑外,虽然混闹,可事还真是做了不少。不过他还是有些拎不清。和多姑娘之类的乱闹一气也就罢了,娶尤二姐回家闹多少事出来,甚至弄丢了二姐与未出世孩子的性命。这其中当然有凤姐的心狠手辣,但贾琏与凤姐夫妻这么些年,他还不知凤姐究竟是何等人物,凤姐几句好话一说,他果然中计将二姐搬进贾府,让二姐成了凤姐碗中的肉。凭这一点,贾琏就不够机灵。
另一个好些的宝玉,说得太多,不说也罢。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窝在温柔乡里是个好玩伴,出了那个窝,就百无一用了。就像《飘》中的卫希理,一出大庄园,干脆闭上眼不看已变化了的世界,靠回忆滋养,一心想回到过去。这样的男人,依现在的说法,满格的负能量啊,仅仅在精神上就能拖垮你。
贾政呢,能在官场多年混下来,第一靠祖上基业,第二是有个做妃子的女儿,第三也是他自己的本事。他“自幼酷爱读书,为人端方正直”,他对母亲孝顺,对儿子严格(宝玉受那一顿毒打,可见他对儿子的错误绝不姑息),对内对外,几无挑剔。
当然,他还有个赵姨娘。娶妾不算罪,可为啥贾政这么一个谦谦君子,居然娶了赵姨娘这么一个“破落户”,以贾府的势力,以他的学识修养,他要娶也至少应该娶个小家碧玉吧?贾政就这么没有审美眼光吗?
这一点似乎是贾政作为完美男人的一个污点。
一个男人娶妾不外几个原因:好色,见美艳女子娶来占为已有;传宗接代,正房夫人未生育儿子,得另娶;其次,家境不错,又有地位的男人娶妾就像是买款名车,买个大钻戒,买块名表,标明身份,显派。再次,像冒辟疆娶董小宛,完全是被粉丝的追求打动,解救小女子于水深火热之中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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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说点题外话:不知别人读《影梅庵忆语》是否有这样的感受,反正我感觉冒辟疆文字中满是男人的得意,不停地暗示董小宛死皮赖脸要死要活地吃定他这个有情有意的大才子,他没办法,做个好人收下了这份“礼物”。而她死后,他一付深情地又写这么一篇文字,为自己留下一段佳话。
贾政似乎与这几个原因都不搭界。那么他为何娶妾?
这一点我挺同意刘心武先生的观点——贾政也有过荒唐年代。是的,赵姨娘就是贾政叛逆时代的战利品。但荒唐也好,叛逆也罢,他为何单单娶了赵姨娘这样一个人?
赵姨娘不漂亮——贾环的相貌像他母亲;赵姨娘出身不高贵,气质不淑女——从她的亲戚就可知她的底细了。而且探春坚持否认她是自己的母亲,贾府的大小丫头们都看不起她,一是她不讨人喜欢,更是因为她身份低贱,别的姨娘没她这么不被人瞧不起.
赵姨娘不聪明不贤慧——进贾府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认清自己的地位与处境,没有学会察言观色,没有学会那怕是稍稍讨好贾母及凤姐来改善自己的境况。
不知为什么,赵姨娘总让我想到张爱玲《金锁记》里的七巧。瘦削,神经质,咋咋呼呼,粗手叉脚地穿着与自己不相贴的华丽绸缎,被打击被折磨却仍不知改进,唯有下意识地提防着下一刻不知从何而来的打击。但赵姨娘比七巧幸运,她还有个贾政依靠着。可对于环境的认知,赵姨娘比七巧更粗糙,她永远弄不懂老太太夫人与姑娘们的小心思,弄不懂冠冕堂皇言辞之下的另一层含义。所以,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永远踏不到点子上,她与贾府的生活不是隔着一层纸,而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墙。她是贾府中最大的异类。
贾政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异类。
或许他当初就是奔着这样的异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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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下来,贾政娶赵姨娘当是在王夫人生元春,宝玉之后。或许突然厌倦了做好上级好臣子,做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贾政生活中才有了赵姨娘的出现。她的作派是贾府作派的彻底反转。反转里有新鲜,有别有洞天,有跳出旧圈子的喜悦,有看到另一片天地,另一个自己的惊讶——原来,人生还可以是这样的,我也可以是这样的。
但是,贾政毕竟是贾政,赵姨娘毕竟不是他生活的底色,他的精神还是牢牢扎根在贾府中。冲动一时,荒唐一番,娶了赵姨娘,他仍回归自己的旧身份——好官员,好儿子,好丈夫,好父亲。
但是,赵姨娘已成为他生活中的必需品。是他刻板严肃生活的一个出气口,是他放松身心的一段小夜曲。是他逃遁自己,忘却他是贾政的一座桥梁。
他看中的就是她的傻。在她这里,他领受着崇拜的同时不需要一本正经。他可以完全放松,不必陪小心,不必摆形象,不必字斟句酌,不必揣度人心。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女人的丈夫,一个纯粹的男人。
书里写贾政外派回来,总写宿在赵姨娘处,听赵姨娘唠叨家常,有一句没一句地答应着。当然王夫人那里他总是要去一去的,但就像是公事公办,交待清楚了,礼节到了,也就不相干了。要放松,还得去赵姨娘那里。
夫人,成了无趣的代表。也不知她年轻时是否有趣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