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正青衣小帽,与宠臣们在艮岳(宋徽宗搜罗天下珍奇石木和珍禽异兽而建于皇宫东北角的著名园林)觥筹交错,歌女们燕舞莺啼挥广袖,演唱着皇帝寻幸淮浙时填写的《月上海棠》:“孟婆,孟婆,且与我做些方便,吹个船儿倒转。”一曲歌罢,叫好声喧,阿谀之声不绝。宋徽宗却微蹙双眉,心不在焉。
关键时刻,座中一个“俊爽,美风姿”的男子款款离座,紧裹衣袍,步步生莲,眼波流转,百媚横生,顿时引来一片掌声。男子行至舞台中央,摆出个妩媚的姿势后,突然衣带一松,衣袍坠地。宫女们闭目尖叫,皇帝也吓了一跳,定睛细看,帅哥只是裸了花花绿绿的上身,身上贴满了事先用生绡画出的龙形图案。如此前卫的表演,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这个取悦皇帝的男子绝非倡优,而是副宰相李邦彦。堂堂宰相,荒唐如斯,无怪“中宫乃叹曰:‘宰相如此,怎能治天下耶!’”(《大宋宣和遗事·元集》)
李邦彦,字士美,父亲李浦是怀州(今河南沁阳)著名的银匠。李邦彦生长于市井之间,耳濡目染,自幼学会了察言观色,花言巧语。
李浦为了光宗耀祖,把儿子送入学校。李邦彦不但学习成绩优异、琴棋书画精通,更在街头巷尾学会了吹弹歌舞、踢球唱曲的本领,还特别喜欢结交进京赶考的书生。时间一长,便有了名气,山西一带的举人入京考试,都会取道怀州拜访他。客人临行时,李家父子还会奉上一笔不薄的川资,“由是邦彦声誉弈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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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冠之年,李邦彦得以“入补太学生”,到汴梁入读国子监,他来自外地,且出身低微,所以颇受同学歧视。《朝野遗记》中载:“李太宰邦彦家起于银工。既贵,其母尝语昔事,诸孙以为耻。母曰:‘汝固有识乎?宰相家出银工,则可羞;银工家出宰相,正为嘉事,何耻焉。”可见直到贵为宰相,李邦彦对出身银匠家庭依旧耿耿于怀。同学的挖苦讥讽成了他学习的动力,他发愤苦学,成绩优异,完成了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三级跳:由外舍生升为内舍生,又升为上舍生,直至上舍上等,“上舍及第”(直接由皇帝赐进士及第),授秘书省校书郎,试符宝郎,踏入官场。
李邦彦“为文敏而工”,写得一手好文章。受到皇帝青睐进入宫廷,本该为繁荣大宋文学艺术贡献力量。但当时的皇帝虽是艺术天才,却是政治庸夫,需要的不是贤臣猛将,而是供其宠幸狎玩、消愁解闷的弄臣,所以李邦彦那炉火纯青的市井本领、出神入化的蹴鞠绝技、见人说人话见鬼唱鬼歌的语言天赋,找到了施展的最佳舞台。
而低微的出身,使李邦彦对市井的俗言、俚语烂熟于心,应用起来得心应手。于是他整理提炼俗俚之词和山歌小调,编成新词曲,为宋徽宗演唱。皇帝腻味了山珍海味般的宫廷雅文艺,对时令蔬菜般的街头俗文艺产生了浓厚兴趣,帝王的嗜俗与李邦彦的媚俗一拍即合,于是那些本不登大雅之堂的俚俗之作,摇身一变,成为时尚,风靡一时。李邦彦身体力行,创作了大量俗词,“人争传之”,流传于皇宫禁苑,响彻在街头巷尾,以至于“淫声日盛,闾巷猥亵之谈,肆言于内,集公燕之上,士大夫不以为非”(朱翌《猗觉寮杂记》)。
深受恩宠的李邦彦春风得意,风光无限,索性“自号李浪子”。但此时宰相王黼却倍感失落。虽然不久前他还“于后园聚花石为山,中列四巷,俱与民间娼家相似,与李邦彦辈游宴其中,朋邪狎昵”(《宋史纪事本末》),但来自李邦彦的威胁已经隐然若现。
王黼决定先下手为强,他指使心腹搜集材料,弹劾李邦彦“游纵无检”,有失大臣体统。在确凿证据面前,宋徽宗也只得“罢符宝郎,复为校书郎”,对李邦彦略施薄惩以掩人耳目。
但缺少了李邦彦这个开心果,宋徽宗开始茶饭不香、寝食难安,于是传旨令其回京,且干脆召为专门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郎。李邦彦积极工作,团结同事,出手大方。同事们对皇帝的安排自然心知肚明,所以年终考核时“争荐誉之”。宋徽宗顺水推舟,提拔李邦彦为中书舍人,直至“翰林学士承旨”(皇帝的贴身秘书),这个职位可谓职显位宠,可代皇帝起草诏命、参与机要,是宰相的后备人选。
从此,李邦彦青云直上,宣和三年(1121年)出任辅佐仆射掌管钱谷等事的尚书右丞,两年后升任辅佐尚书令总领纲纪的左丞,成为炙手可热的政治新星。
银匠李浦亲眼看见儿子实现了他的宏伟蓝图,终于含笑九泉。宋徽宗爱屋及乌,授予不识几个大字的银匠“龙图阁直学士”的荣誉称号,还曰“谥宣简”。办完父亲的丧事回京后,李邦彦决定跨越宰相王黼这条难以逾越的天堑,上升到权力的顶峰。于是,两个原先狼狈为奸献媚皇帝的好搭档,在各自利益面前变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李邦彦暗中贿赂蔡攸、梁师成等实权人物,屡进谗言,加之王黼在太子继承问题上站错了队,终于被罢相。第二年,李邦彦如愿以偿,“拜少宰”。
《新唐书》载:“宰相之职,佐天子总百官、治万事,其任重矣。”新宰相李邦彦每天的工作却只有一个字:玩!不是陪皇帝踢足球消遣,就是给皇帝唱淫词艳曲解闷,或者酒桌上大讲黄段子助兴。《宋史·李邦彦传》载,他为相后:“无所建明,惟阿顺趋谄充位而已。都人目为‘浪子宰相’。”《三朝北盟会编》也记载:“邦彦尝自言赏尽天下花,踢尽天下球,做尽天下官,而都人亦呼季彦为浪子宰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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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风流君王宋徽宗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宣和七年,一直对中原虎视眈眈的金国兴兵南下,兵锋直逼汴京,走投无路之际,宋徽宗只好接受李纲“非传位太子,不足以招徕天下豪杰”的建议,把烂摊子交给儿子,退位当了“太上皇”,搬入龙德宫清修。
退位前,宋徽宗任命李邦彦为龙德宫使,充当父子之间的传话人。李邦彦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既是老领导的心腹,又是新掌门的红人。当年太子赵桓地位岌岌可危时,李邦彦曾旗帜鲜明地捍卫他,并与王黼作对:“渊圣皇帝在东宫,当宣和季年,王黼欲摇动者屡矣。(耿)南仲为东宫官,计无所出,则归依右丞李邦彦。邦彦其时方被宠眷,又阴为他日之计,每因王黼谗谮,颇曾解纷。”(《宋史本传》)所以,新皇帝宋钦宗赵桓十二月即位后即封他为太宰兼任门下侍郎,出任宰相,主掌东府。宋徽宗失去了帝位,“浪子宰相”却依然在新朝过着风流快活的幸福生活。
靖康元年正月初三,金兵渡过黄河,太上皇闻风丧胆,夤夜南逃。新皇帝龙椅还没坐热,不甘心就此抱头鼠窜,头脑一热,下诏要御驾亲征。宰相白时中、李邦彦等建议钦宗弃城而逃,李纲坚决反对,表示“愿以死报”与金兵一决雌雄。新皇帝的血性被激发,罢免了投降派头子白时中,而李邦彦不但未被连累,反而得以递进为相。
宋钦宗一心想早点打个胜仗以鼓舞人心,加上年轻的姚平仲将军一鼓动,又加上主战派首领李纲的全力赞同,立刻热血沸腾,马上拍板,要姚平仲大胆去干。并告诉他,只要打了胜仗,立刻升他为节度使!但“姚平仲勇而寡谋,急于要功”,很快败下阵来。
夜袭行动失败后,京师被金兵围得水泄不通。宋钦宗惊惶失措之时,“邦彦坚主割地之议”,“方主和议,忌李纲主战”,建议皇帝全盘接受金人提出的所有苛刻条件,褫夺李纲等主战派将领的军权,派遣康王赵构和宰相张邦昌出使金营告饶:“初不知其事,且将加罪其人。”金兵正攻城不利,于是便卖个人情,收兵回朝。
但李邦彦的无耻行径和宋钦宗的怯懦昏庸却激起了民愤。太学生们议论纷纷,群情激愤。人心可用,陈东登高鼓动同学:“为保京师家国,只有集群策之力,伏阙请愿,痛切陈词,奏请皇上摒除李邦彦,复李纲、种师道职。”
太学生攘臂响应,公推陈东草拟请愿书。陈东直任不辞,须臾即成数百言,随即率太学生浩浩荡荡向皇宫进发。
宣德门内外,甲士林立,如临大敌。陈东率众面向宫阙齐刷刷跪下,展开请愿书,朗声开读:“在朝之臣,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纲是也,所谓社稷之臣也!庸缪不才,动为身谋不恤国计者,李邦彦之流是也,所谓社稷之贼也……”钦宗看过陈东等奏后未置可否,只是着人安抚劝归。陈东以“须听陛下圣断而后回”拒绝,长跪不起。太学生伏阙上书飞传京都,各式人等奔走相告,成群结队赶来宣德门声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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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恰值李邦彦出宫,太学生一跃而起,拦住其去路手指口斥,历数其罪,多有挽袖抡拳欲殴国贼者。李邦彦吓得魂飞魄散,以袍袖护头逃返宫中,慌乱中官帽坠地,靴子脱落。对此,《三朝北盟会编》有详细的记载:“李邦彦为都人所愤怨,才出门,争呼殴击,将杀之。马逸偶脱,百姓独得其履。因乘妇人小舆,垂黄裙轿帘上,密匿於启圣院,以丐罢待命得去,始敢出。”民众可以忍受贪官污吏腐败盘剥,但绝不容忍他们卖国求荣。
为平息民愤,宋钦宗下令降职处理李邦彦,“以特进、观文殿大学士为太一宫使”。然而,还不到十日,与他一丘之貉的副宰相吴敏就为他鸣冤叫屈:“敏又雪前相李邦彦无辜,乞加恩礼起复之。”(《宋史》)但群情汹汹,宋钦宗虽然舍不得他,也只能舍卒保车,让他暂避风头,出知邓州,又提举亳州明道宫。李邦彦有惊无险,度过了这一关。
数月后,金兵卷土重来,再次围攻开封,消灭了北宋政权,俘获徽、钦二帝等三千多人,并掠夺无数财宝,史称“靖康之难”。李邦彦再次因祸得福,因“出知邓州”而逃过此劫。
北宋灭亡后,幸免于难的康王赵构于建炎元年(1127年)五月即位,是为宋高宗。宋高宗“以主和误国”之罪,将李邦彦谪贬为“建宁军节度副使,浔州安置”。军节度副使是从八品的十等散官,并无实职,且只领一半薪水,李邦彦终于为自己的罪恶付出了代价。
但秀丽迷人的桂林山水并没有洗净李邦彦肮脏的灵魂,他时刻遥望北方,希冀宋高宗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让他重返朝廷,实现三朝宰相之梦。可是,他的卖国行径早已招致天怒人怨,加之水土不服,不到一年,李邦彦便抑郁成疾,一病不起。不知是悔恨还是自豪,弥留之际,他喃喃自语:“赏尽了天下花,踢尽了天下球,做尽了天下官,玩儿了一辈子,我玩丢了大宋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