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成吉思汗与今日世界之形成》作者:杰克·威泽弗德 出版社:重庆出版社
清晨拂晓时分,铁木真一家人正在一个孤零零地扎营于客鲁涟河上游区域草原的帐篷内熟睡着,一伙准备打劫的篾儿乞惕人正迅速地向他们扑来。那位来历不详、寄居于他们家族的老妇人,头枕地面躺着,正如其他老年妇女经常会出现的状况,她的许多凌晨时光都是在辗转反侧、半醒半睡中度过的。当马越来越靠近的时候,她感觉到了马蹄震动地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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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她猛地从朦胧中惊醒过来,惊恐地唤醒其他人。七个男孩从睡梦中惊跳起来,疯狂般地慌乱套上靴子,冲向附近拴着的马匹。铁木真和他的六个同伴、母亲、妹妹一起逃走了,然而他的新娘、继母索济格勒和那位救过所有人的老妇人,却没来得及逃走。在险象环生的部落世界中,日常生活随时面临灾祸或灭绝,没有人会对矫揉造作的骑士行为规则感兴趣。在快速权衡利害得失的决定中,他们将这三个女人留下作为劫掠者的战利品,以延缓劫掠者的脚步,使其他人得以有时间逃脱。对铁木真这群逃亡的人来说,空旷的草原无法避难,他们不得不快马加鞭,向北部安全的多山地区疾驰而去。
劫掠者们到达那个帐篷的时候,铁木真和他那一小群逃逸者已经消散于黎明前的黑暗中,但他们很快就发现,孛儿帖藏在一辆由那位老妇人驱赶着的牛车上。篾儿乞惕人在附近四处搜寻,那几天对于铁木真他们来说是极其危险的日子,他们日夜兼程,沿着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斜坡和树木繁茂的山谷潜行。最后,篾儿乞惕人放弃四出搜寻,转而向西北方向行进,向他们位于色楞格河边的遥远家乡前行。色楞格河是西伯利亚贝加尔湖的一条支流。由于担心篾儿乞惕人的撤退可能是个诱敌圈套,铁木真派遣别勒古台和他的两个朋友博尔术、者勒篾去侦察了三天,以确定他们是否确实离去,而不再返回突袭。
铁木真藏于不儿罕·合勒敦山的森林中,他面临着人生的关键抉择:面对妻子被劫夺该怎么办呢?他本可放弃夺回孛儿帖的任何希望,那是完全可以预料的过程,因为他们那个弱小群体,是绝然无法对付比他们强大得多的篾儿乞惕部落的。合适的时候,铁木真可以再找个妻子,但就如他父亲对他母亲所做的那样,他也必须去劫掠她,因为没有哪个家族会自愿将他们的女儿许配给已经被更强大者夺走妻子的人。
在过去,铁木真依靠自己的敏捷智慧选择搏斗或逃亡,但那些决定是对突发危机或偶然机遇的一种本能反应。现在,他不得不权衡再三,做出将影响他一生的行动计划。他必须对自己的命运作出抉择。他信任曾拯救过他而此时又再度藏匿其中的不儿罕山,他向山神祈祷。
与草原上其他部落所信奉的拥有宗教经典和有神职人员等传统的佛教、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不同,蒙古人坚持万物有灵论,向周遭的圣灵祷告。他们尊崇“长生天”,崇拜“太阳金光(即天光)”,也崇拜大自然无穷的精神力量。蒙古人将自然世界分成两部分:天与地。人的灵魂不只包含在身体静止的部分里,而且还包含在血液、呼吸和气味等流动的生命体内,因此,地之灵魂也包含在流动的水中。穿流地上的川流就如人躯体内循环流动的血液,而那三条河流正是发源于这座山。因为不儿罕·合勒敦是最高的山,确切地说是“圣山”,是这个区域的“可汗”,是世界上最接近“长生天”的地方。作为三河之源,不儿罕·合勒敦山也是蒙古人世界的神圣中心。
《秘史》叙述道,铁木真对自己能从篾儿乞惕人手中死里逃生深怀感激,他首先向保护他的山和穿越天际的太阳,做祷告致谢。他特别地感谢了那位被俘的老妇人,她那鼬鼠般的听觉拯救了其他的人。他还感谢所有环绕着他的神灵,按照蒙古人的惯例,他将马奶洒入空中和地上。他从长袍上解下腰带,环挂在颈脖上。肩带或腰带,传统上只有男人穿戴,那是蒙古男人身份的核心代表。对铁木真而言,通过解下腰带的方式,他对环绕着他的众神表示毫不反抗的顺从,以及自己是如何卑微无力。然后他又摘下帽子,手置胸前,在太阳和圣山面前,九次下跪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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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草原部落来说,政治与世俗的权力不可分离地来源于超自然力量,因为它们都有共同的来源——“长生天”。为了寻求成功并战胜他人,人们必须得到神灵世界授予的超自然力量。如果精神之旗能引导胜利并带来力量,它首先就必须被注入超自然的力量。铁木真躲藏在不儿罕·合勒敦山时,三天的祈祷,标志着他与圣山之间一种恒久而又密切的精神关系的开始,这种关系将长久地维持下去。而且他相信,圣山会给他提供特别的保护。此山将成为他的力量之源。
不儿罕·合勒敦山不仅仅给予他力量,它起先似乎是在用一种艰难的抉择来考验他。每一条源自此山的河,都给他提供一份行动的选择。他可选择东南方向,顺客鲁涟河而下,他曾在那里的草原上生活过,但是作为一位牧民,无论他设法蓄积了多少牲畜或女人,总也难免陷于篾儿乞惕人、泰亦赤兀惕人或任何其他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的袭击威胁之下。
他本人是在流向东北方的斡难河沿岸出生的,该河给他提供了另一种选择。比起客鲁涟河,在它蜿蜒穿流的地带,树木更加繁茂,人迹罕至。斡难河可提供更多的躲藏所,但它缺乏适宜放牧的草场。正如他童年时期那样,在那里生活,需要整个家族通过捕鱼、诱捕鸟类或捕杀鼠类和其他小哺乳动物来勉强维持生计。在斡难河边生活虽安全,但却没有繁荣或尊严可言。第三种选择就是沿着流向西南的土拉河而行,去寻求汪罕的帮助。铁木真曾赠送给他黑貂外套。那时,铁木真曾拒绝汪罕提供给他的寄人篱下的次级首领职位。仅仅一年之后的现在,尽管铁木真曾选择过被篾儿乞惕袭击者驱逐的生活,但他似乎仍不愿投入到可汗间互相残杀的斗争中去。而除此之外,似乎又没有其他的方式可夺回他的新娘。
虽然他曾找寻到远离混乱频仍的草原争战而又与世无争的生活,但篾儿乞惕人的袭击告诉他,那样的生活并不真正存在。如果不想受到袭击者任何掳掠的摆布,不愿过一种穷困潦倒、被驱逐排斥的生活,那么他现在就必须为其在草原勇士阶层中的地位而战,他不得不加入到曾一度远离的、残酷无情的持续争夺中去。
撇开所有的政治事务、等级制度和精神力量之类的问题不谈,铁木真流露出来对孛儿帖的无限思念之情,在那短暂而又灾祸不断的日子里,她曾带给他幸福。尽管蒙古男人被要求在公众面前不得显露情感,特别是在其他男人面前,但铁木真还是表露出对孛儿帖的强烈爱恋之情和失去她的痛苦情状。他不仅悲叹袭击者将他的家室洗劫一空,而且还痛恨他们给自己带来的巨大的心理创伤。
铁木真选择了战争。他要找回妻子,要不就死在寻找的路上。经过在圣山之上仔细权衡、虔诚祈祷和周密筹划的三天煎熬之后,铁木真沿着土拉河而下,去寻找汪罕的营地,并寻求他的帮助。铁木真将不再是个孤独的流浪者,而将被当成是个正式的儿子,因为他曾送了一件珍贵的黑貂外套给有势力的汪罕,并且效忠于他。
当铁木真找到汪罕并向他说明自己想对篾儿乞惕人发动袭击时,汪罕立即应允帮助他。要是汪罕本人不想战争的话,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推脱,并且从自己的营地里挑选另一位妇女给铁木真作妻子。然而,汪罕原本就跟篾儿乞惕人有世仇,而铁木真的请求恰为他提供了再次攻击和抢劫篾儿乞惕人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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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罕还派铁木真去寻求另外的支持,这一支持来自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蒙古同盟者,他已经显示出作战经验丰富的勇士本质,而且他已经吸引了大批的拥护者。此人不是别人,正是与铁木真结拜盟誓的“安答”——札只剌惕部落的札木合。札木合欣然接受了汪罕的召唤,来帮助他年轻的血族兄弟,共同对付篾儿乞惕人。他们联合一起将组成草原上完美的军队,汪罕带领右(西)翼,札木合率领左(东)翼。汪罕和札木合的军队及铁木真的族人,集结在不儿罕·合勒敦山附近斡难河的源头,从那里出发,他们翻山越岭,沿河而下,直达草原之上,朝贝加尔湖方向而去,进入色楞格河沿岸篾儿乞惕人的领地。
铁木真在此前的人生之路中,已经经历过很多苦难窘境,但从没有参加过一场真正的袭击。尽管这次袭击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一场袭击,更准确地说来只是敌人的一场溃逃,但他仍将在这次袭击中充分地证明自己。夜间还在山中狩猎的部分篾儿乞惕人,看到袭击者的军队,急忙奔回营地报信,他们仅比入侵的骑兵提前一会儿到达。篾儿乞惕人朝安全的下游地带逃离,恐慌弥漫了整片营地。当袭击者开始劫掠篾儿乞惕人时,据说那时铁木真就在那些营帐间奔跑,并且大声呼喊孛儿帖的名字。但是,已经成为一位年长的篾儿乞惕勇士之妻的孛儿帖,登上了一辆大车,被送到了远离战斗的地方。她不知道是谁在袭击她的新家,而且也不想再度遭绑架;她更没有理由猜测这次袭击是为了营救自己。
《秘史》详细地记载道,孛儿帖在混乱中突然听到了高呼她名字的声音,并且立即辨别出那是铁木真的声音。她跳下大车,在黑暗中循声而往。铁木真坐在马鞍上焦虑不堪,在黑夜中搜寻她,而且还在一遍一遍地呼喊她的名字。铁木真如此地发狂,以至于不知道孛儿帖正向他奔来,当她拉住马的缰绳并把它从他的手里抓过来时,铁木真一时还没有认出她,几乎就要出手攻击她。他们“猛扑在一起”,深情相拥。
尽管还有另外两个女人未救出,但由于铁木真已经重新夺回了妻子,其他事情已不再重要。他已经让篾儿乞惕人尝到了同样的痛苦,因而准备打道回府。《秘史》引述他对袭击部队的话说:“我们掏空了他们的心窝……端了他们的老巢……让他们断子绝孙……抢夺走那些没来得及逃走的人……篾儿乞惕人正如鸟兽散,让我们撤退吧。”
在对篾儿乞惕人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在孛儿帖与铁木真两人的情感复合之时,这对刚刚重圆的夫妇仍不到二十岁,原本希望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哪怕是片刻也好。但正如生活中常常出现的情形那样,一个问题的解决又会滋生出另一个新的问题。铁木真发现孛儿帖怀孕了。《秘史》没有接着叙述这对夫妇在一起的美好幸福生活,此书对孛儿帖怀孕期间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事情保持沉默。在接下来的那个世纪中,这种沉默将在蒙古的政治事务中引起反弹,他们长期地争论孛儿帖长子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孛儿帖于1179年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铁木真给他取名为术赤,意思是“来访者”或“客人”。很多学者倾向于认为,铁木真并不相信孩子是他的,但他取那个名字可能是为了表示,在那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们全都是札木合家族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