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鹗续书里贾宝玉的结局,大体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说他是跟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走了。于是人们就说贾宝玉是出家当和尚了,甚至说是“遁入空门”、皈依佛教了,这是很大的误会。其实,贾宝玉是成了浪游精神病人。按照曹雪芹在本书开头的隐喻,是这两个和尚道士…高鹗续书里贾宝玉的结局,大体符合曹雪芹的原意,说他是跟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走了。于是人们就说贾宝玉是出家当和尚了,甚至说是“遁入空门”、皈依佛教了,这是很大的误会。其实,贾宝玉是成了浪游精神病人。
按照曹雪芹在本书开头的隐喻,是这两个和尚道士把一块石头带到人间去经历了一周,然后又带回原地。那么这地方是佛地吗?是道场吗?都不是。这里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这石头是无才补天的遗弃之物,这和尚叫“茫茫大士”、那道人叫“渺渺道人”。宝玉跟他们走时,他们唱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也就是说,这是作者隐喻的虚无精神幻境,这幻境是既丧失了“补天”的现实理想,又不属于正宗的佛道宗教信仰。所以说,即便是按照曹雪芹的隐喻,贾宝玉的结局也并非真正当了和尚,而是回归到精神空虚渺茫之地。
小说里又说贾宝玉是“太虚幻境”里“神瑛侍者”下凡,而这“太虚幻境”也绝非什么极乐世界和道家仙境,只不过是曹雪芹的幻想的“情爱天国”,所谓“神瑛侍者”也就是一“情种”而已。这跟佛道宗教信仰有什么关系呢?本来小说原稿拟名《情僧录》,脂砚斋批语中也有“悬崖撒手”“弃而为僧”的说法,但所谓“情僧”,或者说贾宝玉的因情出家,这只不过是一种对佛教的戏说。说白了,“情僧”也就是一个疯和尚。
再说,小说描写在现世中的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原本就是两个佯装和尚道人的精神病浪游者。他们的形象癞头跣足、疯疯癫癫,曾在《红楼梦》第一回、十二回、二十五回等处出现。他们一路所作所为于宗教信仰毫无关系,而他们所唱的“好了歌”更是和佛道教义大相庭径。那只不过是貌似因果报以的宿命论和虚无主义,也就是俗话说的“人世如梦一场空”。而甄士隐正是听了他们的宣言,把人生彻底看透了,立刻精神空虚,六神无主,疯疯癫癫跟着他们跑了,也成了精神病浪游者。脂砚斋批语把这一情节称之为“小荣枯”也就是说它是全部《红楼梦》描写的贾家大荣枯的一个缩影。甄士隐的疯癫就是对后采贾宝玉结局的一种暗示。甄士隐的结局就是贾宝玉的结局,这是曹雪芹在小说开头就明明白白告诉我们的。
而且我认为,贾宝玉最后不是真的去当和尚,而是成了浪游的精神病人,这样的结局才是符合曹雪芹的创作思想状况的。
《红楼梦》诞生于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晚期,此期间佛教文化也已穿越了它的成熟期。佛教文化与汉文化长期交融、渗透,无疑开拓了中国文人的创作思维,使一些文学作品常常笼罩着佛教思想的迷雾,《红楼梦》也是这样。曹雪芹于半生潦倒之际,痛彻自己家族的破败和爱情伤感,诉诸笔墨,并想借此表达自己对世态炎凉的看法和人生感悟。主导整个社会的封建理想和核心价值观在他心目中都崩塌破灭了,他在小说中进行了深刻揭露和批判。但与此同时,漂浮于意识形态上层的佛道宗教精神也并没有成为他的思想信仰。曹雪芹在小说中借用一些佛道思想,只不过是为了给他的小说蒙上一层虚幻神秘的色彩,并非作为思想精神归宿。
曹雪芹在小说中描写了不少当时流行于社会的种种世俗佛道行为,比如什么铁槛寺、张道士等等,但这都是正规的宗教不搭界的。相反我们看到,作者对世间害人的寺庙以及僧尼是深恶痛绝的。比如说,小尼姑智能说馒头庵是“牢坑”,信佛的王夫人说水月庵的智通、地藏庵的圆信是“拐子”,而那僧道二人竟然说“爬不得又拐两个女孩子去作活使唤”。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更是杀人放火的凶手。贾宝玉本人,也是一直“毁僧谤道”,不信佛教的。既然如此,曹雪芹怎么可能把当和尚作为贾宝玉的最后结局呢?
曹雪芹在小说中也提到所谓“色空”论,但这和佛教的“色空”论不是一回事。佛教的“色空”论除了讲现世的虚无之外,是有一个精神的天国作为最终归宿的,而曹雪芹的“色空”论却是现世和精神全是一片虚无,“只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就是说,曹雪芹的思想实际上是既丧失了现世社会理想,又没有任何精神的归宿和主宰,处于一片空虚迷茫傍徨抑郁状态。他本身就是一个精神病浪游人,他也只能给贾宝玉以这样的结局。
应该说,贾宝玉成了浪游精神病人,这也是很符合中国传统文化人的状况。中国传统文化人很少真正信仰佛道宗教的,他们有的只是把佛道当做一种哲理来把玩和炫耀,有的只是当做摆脱现实苦恼的逃避之处,并没有当作精神和灵魂安顿之地。因而当他们对社会传统的核心价值产生怀疑和破灭的时候,就会精神出问题,处于浪游状态。
贾宝玉最终成了浪游精神病人,这样的结局正好说明《红楼梦》真正是一部很现实的小说,所以王国维说它是一部“彻头彻尾的大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