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个伶俐可人的女子,不然也不会做了侯门小姐的第一丫环;也曾有过明媚的青春岁月,为着她美丽聪慧的姑娘移银筝,焚名香,一曲终了,进一杯温润的清茶。那个时候应该是快乐的吧,属于小女儿的单纯的快乐。即使将身为奴,奴有奴的等级,似她那一般的身份,原就比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贵几分。那个时候她可曾想过将来?自己的终身,当是随了姑娘而去;可是又能是怎样的去处呢?
一旨入宫的诏书,多少人流不完的眼泪。薄薄的一张帛书,改变了多少人一生的命运。省亲那一回,元春说过一句话:“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细琢这句的语气,大有埋怨之疑;可见元春当时入宫,是出于贾家本愿,而非皇室威逼。莫非是贾家显赫了几十年,风威渐减,于是便寻思到了与皇室结姻亲上头?贾门当时惟一合适的人选,便是元春了,葬送一个女儿的前程,挣得家族多几年的兴旺。——陪进去的抱琴,却未知是自愿,还是老子娘的心愿,或者是“上头”的威胁。只知道,她就那么进去了,从此她便立在元春寂寞的琴声里,成为一帧无人提及的影子。
入了宫的元春,日子过得如何,从省亲时的泪眼,和欲说还休的述说中,略可猜测。在家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入宫却是三千佳丽中的一员,不出色便被踩在脚下,连累娘家合族遭秧;出色便如立于危墙之癫,又招千人嫉妒。那些杀人不见血的纷争里,曾经无忧的岁月一去不返,万千心事,惟付瑶筝。于是,铮铮切切的琴声里,少了些高山流水的清雅,多了份幽居思亲的寂寞。元春尚可将心事托付于此,抱琴人呢?日日听着幽怨的琴声,伴着寂寞愁苦的元春,还须时时打点精神,关注着墙外的任何风吹草动。那需要怎样的精力与心机啊!累了,倦了,亦不敢掉以轻心。因为,自己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句话一个表情,关乎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比起初入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的林妹妹,过之十倍!
司棋人未必擅棋,侍书人未必能书,入画人未必懂画,那么抱琴人可否知音?操琴须一定的技术,想来她未必能行,但是听得多了,应当些须听得出琴声里的幽怨吧。听得出又如何,不过是把这生命的苦果摘了下来,反复多次地咀嚼罢了,其实于自身无补。而她的青春岁月,以及此后的一生,却止于此了。棋书画晴袭紫们,后来还有个大观园,可以暂时避些尘世的风霜,抱琴的一生,却只能这样无聊地捱过。
省亲那一回,她小小地出了点风头,随着那位高贵的主子,衣锦还家了:“又有贾妃原带进宫去的丫鬟抱琴等上来叩见,贾母等连忙扶起,命人别室款待。”入宫数年,她还记得贾门礼数;贾氏一门对她的回报,便是“别室款待”。罗裙淡淡一飘,她退出了这个舞台,入了别室。款待,会是怎样的款待呢?可有父母兄弟姐妹,一起深叙些别后情形?可有知心姐妹,执手相看,无语凝噎?无人提及,无人在意!若有,她的亲人,可否因为她的入宫,得到贾家另眼相待?亦无人提及。当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日日忙乱,人人屏息,谁会在意一个宫女的忧伤!元妃之苦,元妃之泪,有人看到有人安慰,她呢?
她或许是贾府的家生女儿,胎里注定的奴才胚子,一如鸳鸯;或许是家道中落被亲人所卖,一如晴袭;或许是拐子拐了来卖,一如香菱。前事如何,无从关心;只在贾府之时,她是元春的副小姐,贴身为伴。贾府多的是规矩,多得是斗争;彼时当无赵姨之事,她或可以略略得些清闲,只与小姐抚琴为嬉;一入宫庭,更多的规矩更多的斗争,向她们袭来,她不得不扛着顶着。同样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也同样对她严相逼。斗也罢争也罢,都是别人的事,也都是为着别人!成功,她或许能分得一点残恩剩惠;失败,她和她身边的人,一起陪着受苦。其实,对一个宫女来说,主子的成败都是苦,只是,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又或者,在贾府也同样不会有个明媚的未来,也同样是悲苦地了此一生,但以棋书画三人为鉴,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换一个过程罢了。她们中的谁,都没有选择自己命运的余地。非独她们,红楼中的谁,有选择的余地?
省亲过后的若干年,她只能活在对那一瞬的怀念里,怀念着那一群把她们遗忘的人。那个最懂得怜惜女儿家的宝玉,对着他世外仙姝的林妹妹说:我也同你似的独出;对着他山中高士的宝姐姐,一叠声地叫着“姐姐”;他可知道,他有一位真正一母同胞的姐姐,在深宫之中对着他写的歪诗草句,泪水涟涟。元春犹是如此,何况抱琴!天恩浩荡,一月准亲眷入宫省视一回,是对妃子而言,没她的份;老太太和太太进去了,她只能在一边侍候着,看别人与延续天伦。袭人说,便是皇宫里,也有几年一选,几年一入,没个长久留下人的理。这,说的是粗使宫女,却不包含她,伴随妃子自幼入宫的人。她就是元春黄袍上那只凤的羽翼,绣上去了,便再也飞不下来。
元春终于寂寞地去了,贾家随之败落。那个时候,更无人提及抱琴人的去向。是为元春守墓,还是派入别的宫殿?她的一生,是走不出那高高的宫墙了。活着,卑微地活着,无人在意;便是死,亦卑微地死去,无人怜惜。寂寞宫花空凋谢,知音谁解抱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