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恭,字伯宗,是东汉开国猛将耿弇之侄,“慷慨多大略,有将帅才”,于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任西域戊校尉,屯驻后车师金蒲城(今新疆奇台西北)。
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2月,北匈奴的军队进攻车师。耿恭作为大汉帝国安置在车师后国的戊校尉,有责任、有义务帮助车师国(车师国有后王、前王,二王是父子关系,后王是父,前王是子,二王的辖区相距五百余里)。他派出三百骑兵前去救援。但北匈奴的来势太凶猛了,耿恭派去的三百人都不够人家塞牙缝,结果,救援的后果很惨:三百人全军覆没。
车师后王被北匈奴人擒杀。收到救援失败的消息,耿恭知道事情坏了。还没等他做出反应,北匈奴人已兵临金蒲城下。形势很严峻。不过,有“将帅才”的耿恭没有被北匈奴的嚣张气焰所吓倒,他亲自提大刀乘城搏战。一轮又一轮的砍杀下来,城下尸积如山。但北匈奴人毫无退却的意思,仍然蜂拥蚁攒层层涌来。大刀已经砍钝,手下的将士也已拼掉了许多,耿恭觉得,应该上点硬货了。他命人取来箭矢,在箭头涂上一种狠毒无比的毒药。再找来几十个大嗓门的士兵,一齐朝城下大呼:“汉家箭神,其中疮者必有异。”
北匈奴当然不会被这句话吓跑,依然不知疲倦地攻城。既然如此,那就不要怪我不讲人道主义了。耿恭一挥手,放箭!瞬时箭如飞蝗。北匈奴的中箭者连连痛呼,声如鬼哭,又似狼嚎。
耿恭没有骗他们,“中疮者必有异”,异在哪里?箭伤旁边的肌肉呈焦灼状,血口大张,迅速溃烂。太恐怖了!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天空突然刮起了大风,风沙满天,大地一片灰黑,紧接着,电闪雷鸣。如黄豆大小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下了起来。趁北匈奴人惶悚无主之际,耿恭又引军开城出击,北匈奴人顿时四下溃散,死伤无数。逃得了性命的北匈奴人交相感叹着说:“汉兵神,真可畏也!”纷纷沿来路撤去,城下之围遂解。危险暂时是解除了。
耿恭并没被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北匈奴虽然败退,但一定还会卷土重来的。金蒲城太小,难以固守,要想跟北匈奴死磕到底,必须选一个像样点的城池。所谓像样点的“城池”,就是指建在“池”中的“城”,即城的周围得有护城河,这样,才能缓冲敌军的冲击。在西域,这样的城池并不好找。
但非常幸运,耿恭找到了。它的名字,叫疏勒城(今新疆喀什)。耿恭放弃了金蒲城,进驻疏勒城。疏勒城下有一条溪流经过,是天然的护城河,足以缓解北匈奴骑兵的攻势。而且,有这样一条溪流,士兵的用水问题就能解决,再无用水的后顾之忧。耿恭的想法很好。可是他忽略了一点,这一点,恰恰是致命的,那就是如果北匈奴人控制了这条水源,城里的士兵就完蛋了。
刘庄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7月,北匈奴人又来了。耿恭招募数千兵勇直闯敌阵,北匈奴失利。失利的北匈奴人这次并不急着退去,因为他们发现了耿恭的那个致命的疏忽。于是,他们在疏勒城溪流的上游扎下营来,堵断了河流。接下来,是安静的等待。他们有理由相信,断绝了水源的疏勒城将会在一个不太长久的时间里出现崩溃。
时间,七月;地点,西域。七月流火,西域少雨。正如他们所料,疏勒城因为缺水,出现了骚动。
渴,太渴了。
城里的军民渴得嗓子眼里直冒火,嘴唇燥裂,皮肤干枯,为了解渴,他们甚至挤榨马粪汁来饮用。天,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吗?!耿恭为自己的大意抓狂不已。要想不被渴死,目前有三条路走。第一条,豁出去,跟北匈奴人抢水源;第二条,穿井取水;第三条,向北匈奴人投降认栽。以耿恭的性格,第三条想都不用想,直接排除。
那就只有第一条了,跟北匈奴人抢水源,疯狂地抢。可北匈奴早算好了耿恭会有这个反应,安置了重兵守在上游,无数次打趴了前来抢水的汉军,此路不通。那就只有打井了。
耿恭拼命地打井,打了大大小小几十口井,娘的,全是枯的,没水。有的井,深至十五丈!
还是没水。难道真的是上天要亡我吗?!耿恭仰天大叹说:“听说汉武帝朝的贰师将军赵广利征西域遭遇断水,拔佩刀刺山,飞泉涌出;现在汉德神明,不应绝我。”耿恭决定再试一次,他整衣向井叩拜,祈祷神灵保佑。众人互相鼓气,继续朝深井挖土。没挖多久,水泉奔出!
有水了!有水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第一桶水打上井来时,汉军吏士无不热泪盈眶,一齐高呼万岁。大家争着抢着,喝了个够。耿恭定了定神,想了个招。他命官兵提了几桶水在城上泼水给北匈奴人看。天,难道上天真的站在汉军的一边?匈奴人目瞪口呆,大感到意外。耿恭这招实在太厉害了,只用几桶水,就迅速地击垮了北匈奴人的斗志。在围困疏勒城的日子里,北匈奴人其实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千里挺进,孤军深入,粮运难继,军粮耗尽。早知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堂堂皇皇地攻城,几万人打一座孤城,就算啃,也把城墙啃掉了,现在,军中乏粮,想要再战已经不可能了,那么,撤退吧。看着敌军退去,疏勒城里阵阵欢呼。耿恭也松了口气。他们以为,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然而,他们错了。
一个更大的灾难已经开始悄悄降临。从耿恭处没讨到便宜,北匈奴改变了进攻方向,他们以重兵包围了驻扎在耿恭后面的己校尉关宠,还联合了龟兹国、焉耆国一起狂攻耿恭的直接领导人——西域都护陈睦。陈睦没能顶住,全军覆没。汉军三个大本营中的已有两个遭受重度打击,汉帝国却没能发出援军,原本和耿恭站在同一条战壕里车师人似乎嗅出了一点异样的味道,他们觉得,西域的天下还是属于匈奴人的,和匈奴搞对抗不会有好果子吃,现在的耿恭已经自身难保了,看来,还是得跟匈奴混。在这种明哲保身的思想支配下,车师人毅然决然地反叛了,他们重新投入了北匈奴的怀抱,会同北匈奴一道进攻耿恭。
原先和北匈奴人两度大战,耿恭都得到了车师人的帮助,算是有地利人和之便,现在车师已与北匈奴勾结在一起,耿恭面临最大的难题是无处筹集粮草。但猛人就是猛人,大难当前,不失英雄本色,耿恭勉励士兵进行顽强的抵抗。不过,随着战事的推进,乏粮的难题越来越突出。几个月下来,军中粮食尽,士兵只能用水煮软铠甲弓弩,挑上面的兽筋皮革来吃。
惨,太惨了。
所幸耿恭和士卒推诚相见,同生共死,暂时还没有逃跑和背叛的,但战斗减员严重,兵力剧减至只剩下了几十人。北匈奴单于料定耿恭已身陷绝境,便派使者到城下向耿恭招降。开出的条件是:封王、并配美女为妻。
先不说封不封王,耿恭自出西域以来,每天打打杀杀,不是没有喝的,就是没有吃的,好久没沾过女人了。耿恭是个正常的男人,不,比正常男人还要男人的男人,荷尔蒙雄性激素分泌旺盛,他在这方面有强烈的需要。可是,国家和民族的大义战胜了个人的私欲,他引诱使者登城,亲手将他杀死了。为了向北匈奴展示自己一战到底的决心,耿恭还将使者的尸体架起来,在城头一刀一刀地割人肉来烧烤。单于简直要气疯了!他下令从国内增调人马,加大攻城力度,誓要将耿恭碎尸万段。面对挑战,耿恭奉陪,他领着手下的几十个兄弟继续战斗。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城外的人攻不入,城里的人突不出,战斗进入了僵局。但这个僵局应该不会坚持很久,耿恭已弹尽粮绝,战斗力快遗失殆尽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朝廷的援军早点能来。可怜的耿恭并不知道,大汉帝国的朝廷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援军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
汉明帝刘庄于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8月6日驾崩了,继位的是治国趋于保守的汉章帝刘炟。汉章帝认为,为了和匈奴人争夺西域的统治权,百姓连年服事徭役,转运繁巨而费用浩大,太划不来了,遂准备弃西域不要。幸亏,有大臣鲍昱则抗议说:“派人前往凶险之地,发生了紧急情况,便将他们抛弃,这种做法,外则纵容了蛮夷之暴,内则伤害了死难之臣。以后边界太平无事则可,若是匈奴复犯塞为寇,陛下将如何使用将领!此外,耿恭、关宠两校尉仅各有数十人,而北匈奴围攻他们,历久不能攻克,这是北匈奴寡弱力尽之证明。我建议,可命令敦煌、酒泉两郡太守各率领精锐骑兵二千人,多带旗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
经过反复权衡下来,汉章帝总算同意发兵。汉章帝派酒泉太守段彭与谒者王蒙等将领率七千余人前往救援。一个多月后,汉军抵达车师国——严格来说,是车师前国。己校尉关宠就驻扎在车师前国的柳中城(今新疆艾丁湖东北);戊校尉耿恭则被困在车师后国疏勒城,二者相距离五百里。柳中城路近,疏勒城路远,大军先救关宠。
酒泉郡太守段彭会兵柳中城下,进击车师,首战交河城(车师前国首都,今新疆吐鲁番市),告捷,斩杀三千八百人,俘虏三千余人。北匈奴惊走,车师复降。大战虽已胜利,关宠却已经战死。
下一步,该去救耿恭了。可谒者王蒙却认为,救不了耿恭了,班师,回家。怎么回事?难道说,耿恭他们也和关宠一样,已经死亡了?其实不是这样,而是因为实在没法去开展救援活动。车师前国与车师后国相距太远了,远,还可以解决,最不幸的是,两国中间竟还横亘着一座该死的天山。天山海拔在四千米以上,长年积雪。而这个时候正值冬天。
救,怎么救?!天知道翻越天山会冻死多少人?为了拯救耿恭区区几十人,付出这样的代价,值得吗?王蒙等人拔转马头,准备东归。眼看耿恭他们这样被抛弃了。队伍里突然响起了一个愤怒的声音:“不,不能这样!”大家惊讶地把目光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的名字叫范羌,是耿恭的部属,疏勒城被围前,奉耿恭的命令回敦煌郡接运官兵冬装,因此躲过了一劫。
他遇上了出境救人的部队,就跟着一起来了。没想到救不成关宠,现在连耿恭也不准备救了。
他想起那些一起同甘共苦、浴血奋战的兄弟们,一下子急眼了,大声地提出了抗议。他的断喝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是啊,身陷绝境,还有什么比惨遭抛弃更痛苦呢?大家面面相觑,脚步再也拔不动了。段彭、王蒙等人经过研究,同意分拨两千人由范羌带去救人。范羌接到这个命令,什么也不说,赶紧上路。
天山,终年积雪,高不可攀。
两千兵所遇上的困难可想而知。按照史书上的说法,是:“遇大雪丈余,军仅能至”。
一个月之后,终于翻越过了天山。可是,一个可怕如毒蛇般的念头紧紧地锁住了范羌的脑海,挥之不去——耿恭,还好吗?耿恭还在坚持,永不言弃。他的部下仅剩二十六人,大家互相鼓励,互相打气。
他或许已经感觉到国家再也不会发兵来救援他们,可是,为了生命的自由,为了国家的尊严,他必须坚持到底,永远不为敌人所屈服,即使战斗到最后一刻,也绝不投降,即使只剩一兵一卒,也要战斗到底。
某天深夜,城外传来了阵阵兵马之声。是不是敌人又袭来了?他们全都爬了起来,竖着耳朵听,准备迎接战斗。突然,一个清越嘹亮的声音,锐利如标枪,刺破黑夜,直透耳膜——“我范羌也,汉遣军迎校尉耳!”范羌,是你吗?!耿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凝神屏气再细听,城外的呼声再次响起,没错,这是范羌的声音!那一刻,耿恭他们落泪了。
救兵,救兵终于到了!!
大家打开城门,涌出城外,与前来救援的汉军部队紧紧的搂在一起,放声痛哭。哭声悲壮凄厉,穿透时间空间,震撼所有为生命而战斗的人。次日,耿恭等人同救兵一道返回,北匈奴派兵追击,汉军且战且走。
耿恭本部二十六人饥饿已久,连日奔波,途中不断有人脱力死亡。三月,抵达玉门关,只剩下了十三人,这十三人衣屦穿决,形容枯槁。中郎将郑众为耿恭及其部下安排洗浴,更换衣帽,并上书说:“耿恭以单兵守孤城,挡匈奴数万之众,连月逾年,心力困尽,凿山为井,煮弩为粮,前后杀伤丑虏数百千计,卒全忠勇,不为大汉耻,宜蒙显爵,以厉将帅。”
司徒鲍昱深赞耿恭节义超过苏武。汉章帝于是拜耿恭为骑都尉,跟随耿恭生还的十三人,也各有封赏(其中石修为洛阳市丞,张封为雍营司马,范羌为共丞,余者皆补羽林)。
耿恭和疏勒城的守兵,创造了人类战争史上的奇迹,堪称大东汉的铁血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