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凭本是宋康王的舍人,这日宋康王外出打猎,在路上偶然撞见外出置办杂物的何氏。市井喧闹间,他见她面若桃花,灿如朝霞,不管三七二十一,急色色招来左右手:“先将她给我带回王宫去!”
宛若平地惊雷,韩凭夫妻就这样被迫生别离。何氏苦苦挣扎,然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如何比得上王府受训的爪牙,韩凭也只能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劫走。
泼天的权贵,她不过是一介舍人之妻,弱势中的女子罢了,哪有什么挣扎和选择的余地?倘若她足够刚烈,那么大可选择像绿珠一样坠楼,像窈娘一样投井。
她没有,她只是面容沉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难不成灵妙的爱情在财富的战车前失去了效力,被苍白地碾碎在车轱辘下?
非也,何氏明白,如若她反抗,那么韩凭必然是性命不保。但如果这份感情就这样生生被毁灭,那么她情愿亲手来终结它,她想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是以极其惨烈的香消玉殒的方式。
爱情,是世间美好的事物,但也只是生命的一部分。爱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要他同自己一起走向生命的尽头,而是让他可以安然地好好活下去。
妻子被劫走后,韩凭愤恨不已。心中的怒火按捺不住,可又有什么办法?不单是无法阻止,甚至被迫身陷囹圄——宋康王为了进一步要挟何氏,将韩凭关进大牢,此后令其在城头看守大门。
既得美人在怀,那么锦衣华服,珍馐美味,统统不在话下。这些珍品都源源不断送到何氏跟前。一时间,何氏成了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到处都在暗中议论她的得宠与美貌,她的卑贱和荣宠。宫中每日里不乏各种关于她的话题,讨好与妒恨,都在暗潮涌动。
纵使如此,却没人见过她真心的笑颜。她眉目如画,容颜冉冉,纵使是着素服,也依然是淡而有韵,坐立间,宛如孤鸾在云烟。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
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乌雀双飞,不乐凤凰
妾本庶民,不乐宋王!”
锦衣华服加身,不过是不堪的重负;王侯恩宠,不过是屈辱的掠夺。宋康王看上的,不过是她暂时的花容月貌,待到新鲜劲儿一过,这浮华不过只是镜花水月一场梦而已。和韩凭在一起的日子里,平凡,但安稳、温暖。
男人们以为女人需要温暖,故而锦衣华服,绫罗绸缎;以为女人没有安全感,因而禁军侍卫,食有仆侍;以为女人担心不够美丽,因此满汉全席,珍馐美味。可是呢,这些都没那么重要。
念及此,何氏觉得是时候为自己的人生赌上一把了。她相信,她爱着的那个男人,曾日日夜夜相知相守的那个男人,会明白和理解自己屈从宋康王的原因。她偷偷交给韩凭一封信,信中附诗一首:“其雨淫淫,河大水深,日出当心”。
这封信很快到了宋康王手上,但他却没发现这诗有何特殊之处。习惯性把感情当作是发泄工具,把劫掠当作是人生乐趣,这样的宋康王怎么可能懂得这诗句中两个苦苦相恋之人所掩藏的秘密?
唤来下臣解答,苏贺上前道:“其雨淫淫,说的是忧愁相思。河大水深,讲的是不能互通音讯。日出当心,是心有死志。”
果然收到信没过多久,韩凭便自杀了。
他受不了她为了他曲意逢迎的艰辛,受不了这每日种种相加的屈辱和城头来来往往人群投来的或鄙夷或同情的眼神。他以为死亡可以抹去一切,可以让人超脱,故而他先行去了冥府,上了奈何桥,倒掉了碗中的孟婆汤,形单影只地等待着她的到来,以期再续前缘。
宋康王得知这一情况,只是下令将韩凭拖到乱葬岗随意掩埋,他不怕舆论,不怕因果轮回鬼魂复仇,他只是怕到手了的美人没了,更怕温柔乡中突然冒出一把利刃。故而他夺了何氏身边的任何利器,仅仅是如同对待金丝鸟一样将她豢养在冰冷的宫殿中。
何氏很安静,不哭也不闹,更是连些微的不满和怨恨之情都未曾流露出来,她的安静让宋康王以为她已经遗忘掉了韩凭,更是觉得即便是将能威胁到彼此生命的剪刀簪子什么的摆到她面前也不甚关系。
正如暴风雨前的天空最为宁静,最深沉的爱掩埋得最为深沉。这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宋康王心情大好,携了何氏登高远眺。
江山如画,美人在怀,何等惬意,那枉死的韩凭不过只是城郊万千土馒头中的一份馒头馅儿罢了。
何氏身着一袭素色衣裳,迎风而立,清风扬起她的裙裾,温暖的阳光披拂在她身上,映照着她面色宁静,眼神中满是坚定,高台下遥遥望之,宛若那空谷幽兰不染俗尘,又若莲花亭亭洁立,淡雅高贵。
没有丝毫的犹豫,脑海中甚至连那曾铭刻于心夫妻恩爱的画面都还来不及一一闪现,她便钻入守卫的空隙间,决然从高台上坠落,在澄明的空中凛冽地画出一个弧度。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左右侍卫急忙上前想拉住她的衣袖,拦截这即将陨落的流星。然而何氏早已有所准备,毕身的衣服里料早给偷偷磨损,只剩下外表的光鲜亮丽,等到有人想用拽住衣服这招来阻止她的死亡时,只能是空谈。
即便心如死灰,何氏终究是个良善女子,认为自己和韩凭的感情可以打动宋康王,心存希望地在衣带上缝上了自己的遗嘱:“大王希望我生,我却希望我死。望留妾身尸骨,赐与韩凭合葬。”
只可惜何氏把握了开头,却控制不了结局。宋康王这样狠毒的人,信奉的只是得不到便要毁掉的强盗逻辑,如何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道理。他连舆论道德都可以弃之不顾,怎么可能在她以死明志之下还顺从她的遗志?
此刻的宋康王大发雷霆,他让人将何氏拉去草草埋掉,并且要和韩凭的坟墓遥遥相望,宛若生前两人相见而不得相亲:“既然你们夫妻如此相爱,那么倘若你们的坟墓能相合,那么我也就不阻拦了。”
替韩凭夫妇抱不平的百姓多了起来,传奇也就从此开始。只见一夜之间,便有大梓树生于两座坟墓之间,没几天便粗到可以盈抱,继而“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鸳鸯“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
宋人哀怜这对苦难的夫妻,便将这树称为“相思树”,而相思之名也源于此处。而那交颈而鸣的鸳鸯,后人也美好地认为是韩凭夫妇的精魂所化。
纳兰性德的《减字木兰花》曾写道:
“花从冷眼,自惜寻春来较晚。知道今生,知道今生那见卿。
天然绝代,不信相思浑不解。若解相思,定与韩凭共一枝。木,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长栖树上,交颈哀鸣,宋人哀之,遂名其木曰相思树。“此句谓绝代佳人一定会理解这样相思的苦楚,彼此相思,一定会愿意和韩凭化成枝叶相缠的相思树。此处以韩凭暗指自己,以绝代代指自己的爱人。
容若用相思树的典故暗示了此生已无望结合。这一首上阕无大的歧意,是说与所恋女子擦身而过,无缘结为夫妻,然爱恋之心无可化解,总是深深思念她。关键在于下阕所用的韩凭的典故:韩凭妻被宋康王所夺,身为下僚无能为力,惟有悲泣而已。与妻子也只有死后魂魄化鸟相守这种遭遇和眼睁睁看着恋人被送入宫的容若何其相似?容若是和韩凭一样的相思断肠人,所以能够了解他的感受。
今生结合的无望,只得寄望来生,此中相思之意,恐怕也只有那苦难的韩凭可以明白。权势的车轮之下,爱情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除了生命,仿佛没有可以与之抗衡的利器。
世人多爱轻拈红豆,笑吟“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而从相思树而来的韩凭夫妇呢,相思寄于何处?
有人说故事是否还有遗迹存在并随着这故事的千古流传,是否还有人记得这么一对相爱而不得相守的夫妻?
据说商丘有座清凉寺,原名“清泠台”,与“青陵台”同音,清凉寺中现有两株同心槐古木,枝叶相连,根脉相通,大约就是那传说中的韩凭夫妇遗址了吧。
天地之大,却容身不下一对卑微而相爱的夫妻,纵使后人记得他们的故事,那么于他们自身又有何干。他们的故事,早已在韩凭妻飞身一瞬的刹那而结束,不过,人的一生很短,带着彼此相爱的心情离去,对于那时的他们,也未尝不是一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