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监出宫,那只能用“举目无亲”来形容了。他这辈子除了在宫里,就没在别的地方待过,去哪儿呢?回老家是不可能了,人们普遍将太监看做怪物,而且他也没有发什么财,“衣锦还乡”是做不到的。无可奈何之下,就决定到中关村去临时混一段时间。
中关村?难道夏太监要去改行卖光盘么?
这里边就有典故了。夏大娘绝少说三道四,唯独对在中关村建科学院始终耿耿于怀。为了这个缘故,也从来不到我家做客——萨爹是科学院的,我们当然住科学院宿舍,老太太对这个有忌讳。
怎么回事呢?按照夏大娘的说法,中关村,原来不叫做中关村,而叫做“中官坟”。“中官”,就是皇宫中的官儿,这里指的是太监。中关村,原来是太监的坟场。
今天,走在中关村熙攘的大街上,绝想不到这尖端科技与盗版软件并行的硅街圣城,几十年前是一片荒凉的坟场。太监的坟墓,几乎都在中关村、海淀一带,这有历史的渊源。太监也和普通人一样重视着死后的生存环境,但太监是没有后代的,所以没有亲人来祭奠和保护他们的坟墓。古代欺负人的说法怎样讲?“踢寡妇门,挖绝户坟”,太监就是“绝户”,想到死后的不安,血食无继,即便是地位尊荣的大太监,恐怕也难免忧心。
中关村
怎么办呢?不知道哪位太监想出来的——毛主席说得好,“自力更生”——这个又是老萨的演绎了,古代的说法大概是“求佛不如求己”。从明朝开始,太监们就开始在中关村一带购买“义地”,形成了太监自己的墓葬地,也有历代皇帝的赏赐,这一带逐渐修起了一些寺院,年老出宫的孤苦太监就寄居在这里,他们生活上依靠富裕大太监的捐赠,平时则给埋葬在这里的太监扫墓上坟,烧香祈福。按照夏大伯所见,太监在别的事情上贪婪虚伪,唯独在此处捐钱的和烧香的都诚心实意,因为他们深信自己的归宿也在这里。不修今生,还不修个来世么?
这种奇特的祭祀一直延续到民国前期。解放初,幸存的太监已经寥寥无几,且大多老病贫困,无力维持。随着科学院的建设,“中官坟”便成了北京周边第一个消失的大片墓地,连地名也改了“中关村”的名号。今天,这些或好或坏、或阴险或可怜的太监们的坟墓,已经无处寻觅,连史料中都难见记载了。夏大娘总认为,建科学院这件事情上,有些欺负太监们无后,否则为什么不去动其他有主的坟墓呢?
夏大伯倒是不必在“中官坟”讨生活,他的积蓄不算少,加上出宫时候的赏赐,买处房子买块地并不难,也许他只是觉得在“中官坟”附近多些从前的老同事,日子能好过些。所以,他就在海淀善缘桥买了所小房子,安顿下来。那一年晚些时候,宫里剩余的太监全部被赶了出来,他们也大多跑到中关村来,一时周围房价暴涨,夏大伯算是无意中占了便宜。
安顿下来就要照顾生计,大多数出宫的太监都没有多少劳动能力,但坐吃山空总不是办法,于是,一些适合太监的行业便应运而生。
太监们做得最多的是两个行业,第一个是贩卖古董。很多太监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明的暗的带出来些宝物,现在说是盗窃国家文物,对太监来说则属于靠山吃山。不过,故宫虽大,珍宝毕竟有限,不是每个太监身上都有吃不完的宝物,真正能靠这个发财和维持生计的并不太多,而从事古董一行的太监实际上却很多,这是因为一些店铺看中了太监们熟悉宫中物件,有一定鉴别眼光的优势,还有一些店铺干脆就是弄个太监来做托,有这个活广告,他卖的“皇家御览之宝”、“皇家镇殿之宝”,假的也变得有三分真,加上店铺故意作真作假,半遮半掩,更显得神秘,想不上当也难——就跟今天炒股的难度差不多吧。
第二个行当是给人家当佣人管家,这个是太监的本行,他们伺候人是有独到之处的,好像《四世同堂》里面的福善先生,就有一个太监做佣人。夏大伯没干这一行,不过他传了很多这方面的功夫给夏大娘。
单说一个我见过的例子,清朝宫廷喜好食炉菜,萨就吃过一次夏大娘的手艺。八十年代前期一个冬天,物资还比较缺乏,去表姨家做客,中午吃饭,夏大娘一抬手,热腾腾的炖炉就上桌了,“咕嘟咕嘟”冒泡,乳色浓汤飘着些笋片蘑菇之类,那香气只能用“肥厚”来形容,吃的叫一个酣畅淋漓。吃到鼻尖出汗,忽然发觉吃了半天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那汤里的主菜是一种颤巍巍、颜色雪白的东西,滋味醇厚,入口嫩脆,又绝无油腻,显然不是肉,像海参更绵软,似蹄筋更蓬松,百思不得其解。想来表姨家廉洁著称,绝不会弄熊掌鱼肚之类的来招待我们,便向夏大娘请教。原来,材料竟是猪皮。这材料虽然便宜,做工却十分复杂,需要先炸,捞出来擦净上面的浮油晾凉,入锅复炸,再擦油晾凉,再炸,如此反复十几次,便蓬松如鱼肚而再没有肉皮的本相了。吃得可口,但要我做,如此复杂的工序至今也没敢尝试,我那时候的感觉,大概和刘姥姥吃王熙凤的茄差不多。
夏大伯没干过古董生意或管家这两行,不是他不想干,他也曾托人帮他找过活,先曾外祖父仲恺公此时从天津来北京拓展业务,身边要人,中人就撮合他们见面。